20世纪末，我到巴黎学中世纪艺术史的时候，一推门看见的尽是法国面孔，还颇有几个四十岁以上的，从这些老巴黎同学们那里，我直接学到了许多关于巴黎的地道知识。比如这家最富葡萄酒精神的“杂货店”：勒阁行（Legrandfilles&fils），就是在薇薇安拱廊(GalerieVivienne)里上课后，他们常常带我去小酌的地方。

　　薇薇安拱廊诞生于百货业蓬勃发展的18世纪末，19世纪成长为本雅明笔下典型的资本主义商品空间，也是解读巴黎精神的钥匙，本雅明曾经把研究巴黎的计划定名为“拱廊计划”。博尔赫斯也深以为然，将拱廊视为巴黎城市空间的“阿尔法”。18世纪，随着薇薇安拱廊的建设，巴黎杂货店工会亦设立于此。

　　1880年，博仁（Beaugé）先生将其购入并改建为一个进口售卖东印度公司产品的杂货铺。一战之后，皮埃尔·勒阁行（PierreLEGRAND）先生买下这间闻名全城的杂货店，经营至1945年传给他的儿子吕西安·勒阁行(LucienLEGRAND)，父子俩将其全面打造为勒阁行风格。他们在后店继续出售咖啡、香料、蜡烛、蜂蜜、果酱等日用杂货，而在朝向薇薇安拱廊的前店则从贝赫曦（Bercy，巴黎的河港）购入桶装的酒，然后在铺子里亲自分装成瓶，瓶子上贴着诚实而自信的标签：由杂货铺主分装（misenbouteilleparlemaîtreépicier）。这种诚实自信的风格是勒阁行成名的重要原因。

　　1900年开始，勒阁行将前店开辟为一个品酒和陈列空间，也就是我和同学们每周寻醉的地方。说实话，这是我除了大自然之外最喜欢的都市室内品酒空间。

　　从薇薇安的正门进入，是五六百平米的长方形空间，除了橱窗外的三面墙上都是待售的葡萄酒。进门左手是参加最新的活动的品种，另外两面墙都有直到天花板的八层酒架，架下最宽的第一格用来摆放整箱的酒，其余七层都放得挤挤挨挨，架上有详尽的产地特色价格说明。一幅“杂货铺”仓库的派头：殷实，紧实和诚实。

　　这空间的威严和质感仅仅产生于两个字“专业”，而不是任何浮夸矫揉的艺术设计或昂贵傲慢的“贵族”气质。木质方形酒吧的台下，有挂包和雨伞的小钩子，既贴心实用，也显示了勒阁行一直推行的，随时路过进来喝一杯，与葡萄酒惊喜邂逅的“过路人”精神。

　　勒阁行在酒吧食物的选择方面以全法国为范围：拉吉奥尔地区孔盖（Conquet）家的生肉肠，伏弗莱地区阿尔杜安（Hardoin）家的伏弗莱白酒猪肉酱，四雄（Quatrehommes）家的奶酪，奥尔森(Olsen)家的海鲜……虽然是一小盘佐酒小菜，而且也是老老实实地切片摆放而已，却是一吃就知道杂货界老大的深广人脉。我的最爱是一款无花果配水牛奶酪，搭勒阁行推荐的任何一款有酸度和花香的白葡萄酒都是上选。

　　勒阁行如果只有一个专业酒吧，当然不足以在巴黎进入人们的口头禅。之所以在信任他们的推荐时可以放心，还有三个原因。

　　首先，每个勒阁行家族的人都不墨守经典，而是笃信葡萄酒本身就是一场永远的变革和永不终止的探寻。这可不是一句空话，吕西安的方式是用脚来证明这一点。所以他从70年代开始，年年都要走遍全法产酒的地区，尤其是那些不知名的地方，和酒庄主人以及种植葡萄的农民一起探讨酒的状况和改进方式，并冒风险将不出名的酒购入勒阁行出售，与巴黎酒徒们品尝分享。他亲手推出了不少今天的著名产区：比如朗格多克地区的加萨克产区（MasDaumadGassac），罗讷河口的太外隆产区（Trevellon）等等。

　　第二，吕西安更喜欢寻找的是每日餐桌上的酒，也就是一只“让你更愉快更聪明的轻松小酒”。“好酒不一定是贵酒”，这个信念让他成为许多这类酒的推手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每年十一月要过新酒节的薄若莱了。

　　这个好习惯传到女儿弗兰西纳那里，她继续发现新的酒庄并把它们推向世界。在亚洲，尤其是通过虔诚学习法国葡萄酒的日本人来推广。笔者于去年再访勒阁行的时候，不仅现任主管（ChristiandeChateauvieux与GérardSibourd-Baudry）在与日本股东合作，而且摆放着日本著名葡萄酒卡通：神之水滴的法文版。因为这套书正是秉承了勒阁行的精神写出来的。第三，就是他们认为“分享”最重要，所以建立起一整套服务和教育的体系，每周二有一位新推出的葡萄酒庄主来演讲和分享他的酒；每周四要在品酒的同时邀请一位艺术家来表演；每年都有葡萄酒节来庆祝与勒阁行家族密切相关的酒区：薄若莱、索黛和高斯，时间长达一周。

　　除了这些为酒而设的活动之外，还有为人而量身定做的服务。记得为了选择一款结婚纪念日聚会合适的酒，一位年轻小伙子耐心地聆听了我先生和我自己的意见，然后陪我们尝试了不下十款红白酒。他耐心地嘱咐我们存放和饮用此酒的要点，最后还提醒说，如果怀孕了，一定要再来勒阁行选一款送给未来宝宝的酒。他们会好好替宝宝保存到他或她可以喝和愿意喝的那一天。除此之外，他们可以帮助你一起建立一个自己家的酒窖，从选酒到购买到保存，甚至到拍卖或开瓶享用，一路有专家负责到底，期间发生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他们来解决，更别说替你组织一张家宴的酒单了，那是任何人随时可以来求教的事情。怪不得巴黎人那么依赖和喜爱这家杂货店主开的酒行呢。

　　如果说薇薇安拱廊是解读巴黎空间的精神钥匙，那么它里面的勒阁行酒家就是解读葡萄酒精神的钥匙：它坦诚地告诉你，葡萄酒是变化永新的，是可以分享的日常欢乐，最重要的是—好酒不一定昂贵。

　　作者为艺术史和食材史研究者